qvod_av 十年砍柴|乡村请客：宁适不来，微我有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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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温《诗经》之《伐木》三章，我想起了少年时在乡村所目睹耳闻的请客旧事。

乡村东谈主普遍清贫，即即是殷实之家，也只是是免于冻馁资料，往往饮食，很难置办鱼肉这样多油荤、高卵白的食品。唯有摆酒请客，主宾方可打打牙祭，一润肚肠。是以，请客对乡民来说，是件大事。乡村几无商业性餐馆，不富饶的农东谈主也没钱去餐馆请客，故请客多是在家中置酒摆宴。小范围的宴请，菜肴由主妇烹制，大规模的宴请，请隔邻厨艺出众的熟东谈主帮衬。

从一户东谈主家请客，梗概能看出这家的贫富、家眷在当地的地位、主东谈主的声望、主妇是否忽闪，而其中最为乡邻们所看重的，是这家东谈主能否作念到礼数周详。摆酒请客的时局有大有小，大的无非是老东谈主庆寿，重生儿“洗三”，娶妇嫁女，新屋圆垛，儿女考上大学，等等。凶事因孝子处悲悼之中，毋庸去请，九故十亲乡邻闻讣即来。小范围请客，就看主东谈主的家谈、东谈主缘和好客进度了，有手艺农家杀一头肥猪，也要请几个东谈主来吃杀猪菜。

《伐木》是周朝贵族请客之诗，传说是召伯虎所作。距离今天已有三千多年了，但诗中所写请客的王法，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湘中农村，亦有诸多契合之处。先来读读这首诗吧。

伐木丁丁，鸟鸣嘤嘤。出自平川，迁于乔木。嘤其鸣矣，求其友声。相彼鸟矣，犹求友声。矧伊东谈主矣，不求友生。神之听之，终和且平。

伐木许许，酾酒有藇。既有肥羜，以速诸父。宁适不来，微我弗顾。於粲洒扫，陈馈八簋。

既有肥牡，以速诸舅。宁适不来，微我有咎。

伐木于阪，酾酒有衍。笾豆有践，伯仲无远。民之失德，干糇以愆。有酒湑我，无酒酤我。坎坎饱读我，蹲蹲舞我。迨我暇矣，饮此湑矣。

第一章以诗歌常用的比兴手法，来陈说为什么要请客。连鸟儿都呼一又引伴，嘤鸣相应，况兼东谈主呢？怎么能不寻求一又友呢？此诗中的“友”非窄义的，而是亲戚一又友的统称。方玉润《诗经原始》解说说：“一又友不离乎伯仲亲戚，亲戚伯仲自不错为一又友。”

马克想说“东谈主的本体是一切社会干系的总数”，一个东谈主不可能孤身活着上生活下去，他必须依靠亲戚一又友的匡助。故《毛诗序》曰：“燕一又友故友也。自皇帝至于庶东谈主，未有不须友以成者。亲亲以睦，友贤不弃，不遗故友，则民德归厚矣。”这就是此请客诗的微言大义。

第二章则是写请客的准备责任，即办什么酒菜，请什么东谈主以及请客的注释事项。“酾”是过滤酒，古代中国唯有酿造酒，食粮发酵后酒汁和糟粕混在一齐，过滤后留住的清酒越干净越发显出待客之谈。“藇”和第三章的“衍”都是溢出之状。于今民间还有敬客东谈主酒满茶半之说，给东谈主倒啤酒，总要比及泡沫高过杯沿才休止，方显敬意。“於粲洒扫，陈馈八簋”指洒扫庭院，用干净的器用盛满食品摆得整整都都。

尤其需要注释的几句：“既有肥羜，以速诸父。宁适不来，微我弗顾。”既有肥牡，以速诸舅。宁适不来，微我有咎。”羜是羔羊，牡为公羊。诸父指本族的父辈，诸舅指母亲那处的舅辈，这几句是互文的修辞。去请父老，不行有错漏，“宁适不来，微我弗顾”，意即宁可我请他他不来，但不行是我莫得顾及到他；宁可我请他他不来，也不行让我有裂缝。我少年时乡下请客，这是最不行被冷漠的重心，若是肆意了某些东谈主，这场酒席再吵杂，会被东谈主挑理，留住口实。难忘先母请客前，哪怕是拐了好几个弯的亲戚，只消曾有过战役，也要捎信去请。她说，“话要讲到，他来不来是他的事，咱们不行失仪。”——失仪是请客最大的裂缝，远甚于酒菜陋劣。

第三章描绘请客的吵杂、喜庆时局。主东谈主发表了敬酒词。请东谈主喝酒吃肉不单是满足口腹之欲，而是要借此睦亲一又，敦造就，不行说几句请亲一又们吃好喝好就罢了，要上端倪，这和政务宴集上高官致辞是一个酷爱。主东谈主致辞中强调的是伯仲、亲戚要和和睦气，不要提出。“民之失德，于糇以愆。”糇是干粮，这里用以指代普通食品，料想是说有些东谈主失去了良知与良习，为了一小口吃的闹掰了。——这是主东谈主嘱咐客东谈主要幸免的反例，但令东谈主伤心的是，在物质匮乏的期间，这样的事还真不少，伯仲之间因为少许财物的分派，成为路东谈主。

主东谈主呼唤客东谈主们喝起来，不要忌惮酒不够，家里还有酒我给人人过滤，喝罢了我再去买。大伙儿尽情地乐吧，饱读声响起来吧，舞蹈的跳起来吧。比及明天有懒散的手艺，还请一齐通隆盛饮酒。这和当今但愿亲戚一又友多走动一个料想。这种酒酣肉饱，主宾翩翩起舞的民风，于今在偏远的少数民族村寨，尚有遗存。

我合计，这首诗写出了中国情面文化的精髓。我故乡有句俗语，“情面是把锯，你有来我有去”，亲一又唯有多走动，才亲近。请客诚然要野蛮大方，但最迫切的是不行失仪。对东谈主失仪，就是让东谈主莫得了排场，礼节文化，其中枢是排场文化。

请客主东谈主有敬酒之辞，《诗经》里不少，如《鹿鸣》中“东谈主之好我，示以周行。”“我有嘉宾，德音孔昭。”嘉宾天然要致酬报辞，《诗经》中也好多，内容和当今差未几，无非是夸赞酒席丰盛，祝愿主东谈主家老东谈主龟龄，孩子有前途，年底成绩好。若“如川之方至，以莫不增”，“如月之恒，如日之升，如寿比南山”。

我选《诗经》里一首质朴、精深的酬报诗《鱼丽》供一又友们赏玩。诗中的客东谈主莫得更多的流露，只是来往返回夸赞主东谈主的酒菜丰盛：

鱼丽于罶，鲿鲨。正人有酒，旨且多。

鱼丽于罶，鲂鳢。正人有酒，多且旨。

鱼丽于罶，鰋鲤。正人有酒，旨且有。

物其多矣，维其嘉矣。

物其旨矣，维其偕矣。

物其有矣，维那时矣。

“丽”通“罹”，鱼鸟入汇注也，其后试验为碰到不好的事，如“罹祸”。“罶”，竹子编织哺育的笼子，长筒型。我少年时还用过，叫“罩鱼”。鲿、鲨、鲂、鳢、鰋、鲤，皆是鱼的种类，是为互文。旨，味好意思也，古东谈主经常“甘旨”并用，指甜好意思之食，后试验为扶养父母。

这首诗读起来，有好意思感，其内容只是客东谈主一味地说主东谈主的酒菜何等丰富，何等可口，菜品搭配得何等谐和。若是口语文来回报，就怕是好意思感全无，无非是报菜名通常：“四喜丸子、醋溜丸子、红烧肉、过油肉、回锅肉、辣子鸡、叫花鸡、清蒸鲈鱼、红烧带鱼、三文鱼刺身、干煸鳜鱼.........哇，真丰盛，哇，搭配得真好。哇，快拍下来发一又友圈！”

少年时随父母外出吃酒，犹可见客东谈主代表酬报的门径。堂屋里摆几桌酒，有一个座位是固定为酬报客东谈主留的，德才兼备、读过几年书的嘉宾经常被东谈主请到这个座位。一谈谈菜上桌，待到上肉丸子时，必放鞭炮，世东谈主停箸，这位嘉宾代表站起来拱手，然后讲一番酬报、凑趣主东谈主的话。有文墨的，说出来旁征博引，合辙押韵，为酒席增色不少。先父活着时，常担当这种脚色。我有一位二外公，没读过书，且听力不好。但他极具弘扬欲，去吃酒经经常抢先坐到阿谁座位，别东谈主只好结果。比及上丸子了，他就自信地站起来，啰里啰嗦讲一通村话俚语，被乡东谈主视之为滑稽好笑。

当今回首起来，我对那位二外公却是敬仰之意。他没文化，他只会讲不文明的大口语，但他尊重、可爱那种庆典，乐意参与其中。这就是传统礼节文化得以生生阻挡，传承数千年的泥土。就如陆游所言，“莫笑农家腊酒浑，熟年留客足鸡豚”，“箫饱读奴婢春社近，衣冠简朴古风存。”我的父母没读过《诗经》的《伐木》，但待客之谈，却与这首诗所言没什么分别。这就是文化润物无声的力量。礼节民风传下来，一代代，数千年，少数念书东谈主明其来由，大都东谈主身在其中，虽不知来由但就这样生活着。

礼节并称，礼必须有庆典承载。格式就是文化的容器，容器报复了，内涵又从何提及？老鹤师对其故乡山东的酒桌文化（其实就是礼节文化最常见的阵势）颇多笃定之词，我想大致酷爱亦然这样的吧。酒桌上认真的排座席，主宾先后致辞，虽繁琐，但不行不如斯。若遗弃这个庆典，所谓的礼数就丧失了生活的泥土。

文化之“化”，标明它是动态的，有期许的，如草木虫鱼。若某种文化失去了泥土，莫得了生命力，那就是文物了，只可供少数专科东谈主士征询。我对图书的老练进度，彰着向上我那位二外公和我的父母，但传统礼节对他们而言，是文化；对我而言，成了文物。

文化成文物qvod_av，简直迫不得已花落去。